第六回:话封狼凝颦慰红粉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
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她风月
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埋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
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
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
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
自忍住。
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
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
得什么修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
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
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
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
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
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
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就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她称谢,又请
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
自得之,何待指引?」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神女,是何姓名道号。
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她们同去游览,不日尚
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
且到彼时自知。」说罢与辞。
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
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
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
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公婆的丑
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
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她们两位呢?」尤
三姐笑道:「她是听小厮们说的,气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怕吹化了
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
路说着已走入正厦。
晴雯、金钏儿跟她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
儿相貌更胜二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
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哪是红
线呢,你不知她是抹脖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
「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
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
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她,
谁想到见着了倒是她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
得我跑回来,要劝她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
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她受点罪,还受惜她做什么?
「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好可怜,难道那被害的
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哪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黛玉道:
「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她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她去。及至
确知道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她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她去的。总有一天
她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
「若是她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她受了
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她的。「尤三姐笑道:「你你这么窝囊,只怕
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她们出去,又看了回仙
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迎风欲舞。
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
前身,现在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干细细赏玩,
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
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阵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玉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
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
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她了。那
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她的,她如今不知道跟了
谁了?」金钏道:「紫鹃也许地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
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
来呢?」黛玉听她们说起紫鹃,怅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
向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工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哪里长着呢?」
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
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
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
花神?
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
道:「浪蹄子,狗嘴里哪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
「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吧。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
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侍女走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
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烟,似兰胜蕙,只壁间有一断纹
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部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风吹。」
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前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
慢的和丝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
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的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
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
幽咽,不觉泪随弦坠。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
方睡。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
即跟她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
「大半是叫她接人去了,别的事哪用着她呢。」
正说着,金钏已走到院子里。等她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金
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
着了,陪她到仙姑那里,又送她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儿大
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她刚到,正忙乱着,姑
娘千万别去。她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儿?」
金钏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
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她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道:「忙的那么样,
哪里有工夫说闲话呢?」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
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她看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
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
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住。
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
哪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爷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
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
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还在病着一一说了。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
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迎春道:「常言说的,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
况且老年人最怕操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也受够了。「金钏道:「她老人家
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她罪受?「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
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经过。
眼看看孙儿如此,她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
儿孙免罪,什么罪孽她老人家一个人挡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
呢?
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当时就哭晕过去。好半
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
呢?
「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
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要寻
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
挥泪。金钏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
吃一惊,这才止住。原来是司棋,她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
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
一问好。
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她和同见了亲人
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住,
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
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
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住。见天已向晚,便
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
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她说起咱们家还
有人来呢,过天再谈吧。」黛玉看她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
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
上装睡。想着迎春听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
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她们撺掇的,把她老人有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
不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
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她们胡乱嫁人。遇着非人,那二姐姐不就是榜样么?
如此逐层想来,几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
思前想后,哭了一回。
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她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
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住。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动做起。
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
「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
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
多剑法。
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
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
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
这么说。」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
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
意境,细述一遍。
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妄心浮气,你一时不谨,
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
「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其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
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
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宝玉也随湘莲跪下,
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
「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次二人出游,是弟
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
「大士笑道:「呵呵!你哪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
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阴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
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
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彻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
「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
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
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
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玄理,又另是一种
功夫。
原来宝玉虽然喜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
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
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明他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
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减。又
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
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
真决。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
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
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那石室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
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面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门,真
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疑神息虑,然后
从头看起。
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出现一个「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
说道:「你试按画字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
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
这是入道的第一决。」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
一页白纸。又翻第二页,见现了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
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
人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
鹄。」宝玉天资聪明,一一都能领解。真人道:「这两个字的精义见到还易,做
得到最难,你果真做得到么?」宝玉向真人面前立下誓愿,真人道:「此后才是
治心导气的功夫,一个字都有一个字的功候,你再细细看去。」宝玉看那「禄」
字又隐灭,再看下页乃一「开」字。真人道:「此是静坐方式,两眼为门,道心
斯存,中心为井,道心斯定,静坐时照此持,自然有得,你先就此做起,每日做
一个字,满了百字,内功自成。」
宝玉心中未足,又翻下去,却是一个「竹」字,看了不解。忙又叩问,真人
道:「此是导气方法,竹为两个合为一身,析身为二,中有天地。」又道:「底
下暂不可看,等这两个字的功夫做到纯熟,我再传授给你。要晓得一字之功,已
非容易。做好了就有功候,做得不好都有流弊,设或贪多躐等,流弊更大,慎之
慎之。」宝玉拜谢出来,湘莲向他称贺。这些真诀渺渺真人先已传给湘莲,也算
得宝玉的先进。又替他指引了许多奥窍,「开」字「竹」字做熟了。
真人又逐日传授,每日只限定一字,就此循序做去,由静生慧,由慧后悟,
由悟入化,由化通神。静坐中得到的奇境不少,只消四十九天,渐渐的天关开辟,
真魂出舍。但见渺渺真人引他去三山五岳到处游览,所至奇岩怪石,崩碴奔川。
岚霞变幻之奇,云水飞腾之壮。切目怵心,不可殚述。
一日又到了一处仙山,那山石全似碧玉堆成,山上所生杂树,或灿如彩霞;
或焕如翠葆;或耀如黄蜡。又有青干素花的,皎结晶莹,宛如琼林玉树。山
坡一带,崇楼杰阁,金碧庄严。往来的都是宫妆女子,有控鹤的,有骑凤的,也
有吹笙萧弹箜篌的。山泉下注,汇成丹池,池有中遍开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十
瓣钩连,不露须蒂。山下就临着碧海,海边几座亭子,栏柱都是黄金颜色,雕刻
的十分精致。遥望海水中间,似有岛屿楼台,只看不清楚。那海波浅处,还有许
多翠羽明眸的仙女,在那里踏波游戏。碧绿的海水,五彩的明霞,照着这一班仙
娥,锦簇花团,奇艳无比。
宝玉虽生长温柔富贵之乡,却生平未曾见此丽景,唯有欢喜赞叹而已。又一
次引他到了天宫司文院,只见当中一座三层朱阁,高插星斗,四面围绕着白玉栏
杆,院中奇花异树,多不知名,只觉得葱茏芬郁。宝玉跟着渺渺真人从白玉台阶
走上去,原来阁前是一座广台,台上也是金铺玉几。从台上走进高阁,雕楹藻开,
非常壮丽。四壁都庋着图书,有许多掌书仙女,月貌花容,成行鹄立。台前阁内
都有一个绣袍金带的人,或端坐现书;或寻伴谈笑。老少状貌不一。见了真人和
宝玉并不招呼,其中宝玉只认得一位王翰林,就是写贾氏宗祠匾联王太傅的儿子,
彼此也没得说话。
一时走近西壁,宝玉见青瑶长案上唯着无数书卷,随手取阅,那书的字都似
虫书鸟篆,细看全不认得。只听得阁下猿鸣鹤唳之声,随着天风吹来,使人心耳
俱爽。背地偷问渺渺真人:「此是何处?」真人指着匾额给他看,原来是紫地金
书「司文院」三个大字。二人仍从广台下去,见那四周群房处处是雕栏玉砌,其
中也有仙官往来。渺渺真人对宝玉道:「你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分。」宝玉更
自心喜,从此空闲时候便凝神静坐,有时湘莲唤他出去,他倒懒懒的了。
湘莲要试验他的道力。那天从师父处下来,宝玉静坐才罢,便向宝玉道:
「宝兄弟,师父刚才说的,因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叫你到太虚幻境去一趟呢。」
宝玉道:「胡说!哪那有这种事。」湘莲正色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倒不
信了,等师父亲自跟你说,看你去不去。」宝玉似有喜色道:「真个么?从这里
怎么走得去呢?」湘莲道:「你仙山天宫都走到了,那太虚幻境算得什么?师父
自会送你去的。」宝玉才信了,心中暗喜,却又踌躇。想着:「此去到底见林妹
妹不见呢?若不见她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见了她又怕此时道功未成,多一层障碍。
「正在自己盘算,却被湘莲看出,大笑道:「哄你的,你当是真的么?我们
修道的道力越高,魔障越重,你这样不尴不尬的,将来怎么好哟!「宝玉不由得
也笑了。湘莲道:「师父叫你去太虚幻境是诳话,可是叫咱们今天半夜里一交子
时就上去,有要紧话吩咐,你可记着,不要误了。「欲知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
解。
第七回:陷情魔荒山坏丹鼎感幽怨幻境泣冰弦
话说宝玉、湘莲夜子时候,同至师父石室。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只渺渺
真人独自在室中木榻静坐。湘、宝二人不敢惊动,便在榻前肃立静候。好一会子
渺渺真人才慢睁开两目,见他们二人在此,便说道:「你等坐功已满,目下便要
进追炉鼎之功,要晓得进道非易,守道更难。《道德经》所云:「知其白,守其
黑。知其雄,守其雌。』是就道功上说的,不是世路上的泛话。你们进道尚猛,
只怕守道未坚。若守不住,一向进功都成虚掷。切要注意。「湘、宝二人连忙答
应,谨记在心。渺渺真人又取出秘笈道书,那上头备载炼丹要诀,如何安置炉鼎,
如何调和坎离,如何降龙伏虎,又如何抽铅添汞,逐层的指说一番。湘宝二人都
领会了,真人又道:「你二人从今日起,将此中功夫从头调炼,俟百日届满,内
丹完成,方可续炼外丹。你等聪明是有的,有一分聪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
自恃,更要处处自危,炼到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潜行不空,蹈火不热,那才算
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应用之药,无非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碱精,矾
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类,并没有什么贵重稀奇的。原来,此是炼华第一
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
湘、宝二人俱记下了。自此按日做起功夫,有时出外采药。仗着二人俱通剑
法,渺渺真人又给了宝玉一把芙蓉剑,以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虫都不相
犯。好容易熬到百日,还精胎息,功夫圆满,居然内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
也替他们欢喜。随即架起炉鼎,投入各药,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后炼以真火。
宝玉、湘莲各守一炉,昼夜坚坐不离,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
渐次过了半月,铅汞合法坎离调顺,那火苗先是通红的,此时现了黄紫青绿
诸色。渺渺真人来看过两次,茫茫大士回来了,又同来看过一次,都替他们欢喜。
真人究竟是过来的人,知道丹功关键吃紧的在将成未成的时候,还觉放心不
下。
转眼又过了十天,丹炉的火杂色少了,青绿的多了,宝玉心中忖量,功夫已
经过半,正自欢喜;那天晚上在炉旁打坐,守定无关,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
似天倾地震,那间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压下来。
宝玉凝神静气倏已复旧,一会子又听见狼嗥虎啸,向石室窗洞里探进头来,
狞目磨牙,形状可怖。又一巨狼从窗洞串进来,直到自己面前,张口欲噬。宝玉
知是幻象,也不为所动,忽见焙茗慌忙走来请安道:「二爷敢则在这儿呢,我哪
里不曾找到。刚才北静王爷打发长史大人来说,皇上见了二爷场里的文章非常赏
识,王爷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时降旨赏给二爷翰林学士之职,老爷叫二爷即刻
回府,等着一同上朝谢恩去呢。」宝玉久将名心看破,依旧坐定不理,焙茗便出
去了。
又见张道士立在面前,手里捧着漆盘,用黄绿袱垫着,内中全是金银珍品。
宝玉向来不喜这些东西,只觉着可厌。张道士道:「这不是寻常玩意,有一
个金麒麟,门下知道是哥儿心爱的,好容易才找了回来。这有个玉锁,上头刻着
八个字,林姑娘正短这么一个,哥儿收下,送给她穿戴上吧。」宝玉始终不顾,
坚坐如常,张道士也去了。又见秦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诉说金荣如何欺负他。
他告诉了贾瑞,贾瑞倒帮着金荣,关起门来,把他饱打了一顿,要宝玉替他出气。
又见芳官前面跑着,她干妈拿拐棍追着,口中骂骂咧咧的。芳官哭喊着,一
直奔至宝玉面前,说道:「二爷,快救我!我干妈要打死我呢!」又见警幻的妹
子兼美婷婷袅袅的走来,道:「那回你掉在迷津里头,我姐姐还埋怨我呢,快不
要着迷了,跟我见姐姐去吧。」宝玉拿定主意,坚持不动,随即隐去。
刚走了一会儿,又见金钏含泪诉说为他跳井,又是晴雯诉说抱屈被撵。还说
着,你瞧瞧,那年换上的松花小袄,我至今还穿着呢。「宝玉心中一动,连忙按
住,晴雯才去。紧跟着袭人来了,说道:「二爷,你真狠心,扔下来就走了,我
服侍你这么多年,又没过明路,可叫我怎么好呢。要拼着一死,又怕人笑话,你
许我将来坐八人轿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哪里坐去。「宝玉听出气来,越
发不理。袭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处打我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说着就去了。
耳边又听得莺儿的声音道:「二爷不是要问我们姑娘那特别的好处么?我告
诉你,真是任什么人都不会有的,我先说第一件吧。她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种香
气从皮肤上发出来,比什么兰麝都好。二爷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谎吧。」宝玉心
中又一动,重复按下敛容静守。莺儿又道:「那两件二爷跟我到僻静地方,我再
说给你,不要叫和尚道士听了去。」
一时又见宝钗缓步进来,道:「宝兄弟,你炼什么丹,修什么道呢?那老子
是道教的祖宗,只说得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汉朝谷永说得更好,黄冶变化等等,
皆是奸人左道惑众,系风扑影,终不可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么?
「宛然宝钗未嫁时候的口吻,见宝玉不理,便又说道:「二爷,你我既为夫
妇,我终身倚靠你的,你是聪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总要从根本上做起,古来可
有丢下伦常能仙佛的么?我因然不算一回事,你也替老爷太太想想,老爷那么期
望你成人。太太一辈子只疼的是你,你还没有报答一点儿,难道忍心丢下,就这
么走了,天理上说得过去么?「宝玉听了越发守定天关,只当不闻不见。霎时沉
寂,忽又听得耳边隐隐的硬咽这声,愈听愈听。见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红
肿,指着宝玉道:「我今儿可知道你了,你这……「说到这字,便又咽住,只把
绢巾掩面而泣。宝玉心中惨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住。黛玉走近,指着他说道:
「你不理我也罢,我只还问你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便走,宝
玉不觉失声喊了一句:「林妹妹!「当时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炉坍倒,真火全灭。
宝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莲守着丹炉,起初也有种种幻象,只是坚守不动,最后见尤三姐提鸳
鸯剑走来,说道:「我为郎君辛苦赶来,不为别的,须知野道士中没有好人,你
上了他们的圈套,从此便坠落深渊,永无相见之日。郎君还要三思。」湘莲心中
惶惑,又听见这边丹炉坍坏,猛一回顾,那丹炉也跟着坍了。见宝玉昏倒,忙极
声叫喊,方才醒转。彼此神定,相顾惭惶,即同至渺渺真人处请罪。
一进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静坐,似未曾看见,他们直跪了一时许,
真人才睁目冷笑道:「二君既尘心未净,何若屈处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还
俗,未为晚了。」宝玉、湘莲再三引罪,任凭师父从重处责,只求留在门下,容
弟子立心改悔,再图补报。真人又对湘莲道:「他还可恕,只你未能信师,焉能
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莲又叩头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团趺坐,见湘宝二
人悔罪可怜,便起来向真人再三说情。渺渺真人道:「当时我苦口训戒,就怕的
是持戒不坚,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们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
幻象并非外来,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从今再用一番治心功夫,心魔既消,外魔
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们的福分吧!」湘宝二人叩谢下来,便将功夫从头做起,
经过此番警诫,二人斩钉截铁,立定防闲,连彼此玩笑都不敢说了。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那日见了迎春,谈到贾府近事,把她旧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上许多
眼泪。她自从焚稿之后,久断诗情,一日在绛珠宫临窗独坐,正值沉阴天气,恹
恹愁闷,想起自己与迎春遭遇不同,一样是飘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
随意作成了一首古风,取一张云锦笺写将出来,题目是:「落花行」。那诗是:
东园花暗惊痴蝶,西园花冷鹃啼血。
蝶怨鹃愁各自悲,昨日夭红今日雪。
东西飘恨随流水,当时同在春风里。
春风流水一相逢,梦断当时斗红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镜对残汝。
琼枝拗折肠俱断,哪似无枝更断肠。
愁红零乱人空惜,愁人妆泪红俱滴。
絮老莺疏又一春,春风至竟无情极。
写完了,自己低吟几遍。心中想道:「好久没做,到底生疏了。」又想从前
做的葬花诗,还有鹦哥念着,如今连鹦哥也没有了,哪里找得解人呢。想了一会
儿,只悄自弹泪。晴雯进来瞧见了,说道:「姑娘又做诗么?还是少做的好,这
些时脸上刚显着丰满点,操那些心做什么?」黛玉问道:「金钏呢?」晴雯道:
「她到二姑娘那里去了。」
正说着,就瞧见金钏和迎春一路说笑进来,却又同着一个人,隔着竹子看不
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帘进屋想不到却是鸳鸯。大家见了礼,黛玉道:
「鸳鸯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老太太好啊?」鸳鸯皱眉道:「老太太归西去了,
若不为寻她老人家,我还不来呢。」
黛玉听了心中一阵悲惨,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晴雯道:「到底老年人
怕糟心,我们前儿听说她老人家病着,就有点担心,想不到这么快。」鸳鸯咳了
一声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辈子服侍老太太,好老人家走了,我跟别人
也合不来,昨儿给老太太辞灵,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谁想到遇着小蓉大奶奶,
倒把我接到这儿来了,仍旧见不着她老人家,这是哪里说起来呢?」晴雯道:
「我们这些人都上这儿来,老太太可往哪里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
有九地,谁也说不准。我想她老人家那样信佛行善的人,总也有个好去处的。」
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现成的,想必没抄了去。」
鸳鸯又叹道:「咳!抄是没抄去,大太太一直把着不放,要留着家里过日子。
二老爷又尽让着她,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连我也看不下去。那位凤奶奶素
来那么精明,这回也要不转啦,招呼了这边,那边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怜她的。
「晴雯道:「宝二爷呢?外面看着好点,内里还是疯疯傻傻的,亏得宝二奶奶有
涵养,好一阵子,反一阵子,她总是那个样儿。「金钏儿道:「紫鹃姐姐呢?我
怪惦记她的,还在府里么?「鸳鸯道:「紫鹃给了宝二爷房里,她总不跟宝玉说
话,这个人也算有心眼的,那雪雁倒配了人了。「黛玉听着触起前情,不免伤感。
因在人前勉强忍着。忽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原来是秦氏升入情天,来
向黛玉辞别。黛玉和众人都向她道喜,秦氏道:「喜什么呢,把我一个送到那里,
什么人也见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呢。「黛玉道:「到那里又有那里的伴,也不愁
寂寞。只是咱们刚聚在一块儿,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
秦氏道:「这也是我的命,才出门子的时候,人家都说贾家房头多,得侍候
公婆,上头还有太婆婶婆一大堆的人,怎么对付?等我过来了,从老太太起没有
一个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偏生得了那个病,想好也不能够。等到了
这里又都生的,相处了这些时,从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
们都来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为什么要这么赶碌呢?」
黛玉道:「咱们在这里遇着,就是想不到的,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仍旧聚在一
起也未可知。」鸳鸯道:「小蓉大奶奶,照你这么说跟警幻仙姑也是在这里才认
识的,为什么你跟我又说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回家去,
一说出本人,就被琏二婶子啐了一啐。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么说的。」黛玉道:
「她那回挨啐,跟我说起来,还是气哄哄的。凤丫头跟她们好,翻过脸就不认识,
也太难了!」鸳鸯道:「我看琏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久也要来这里
呢?」秦氏道:「她哪里能来,眼下就有怨鬼跟着,先得到地府里归案去,保不
定还要受点小罪呢?」正说着,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大家见过就座,尤二姐
向秦氏道:「我们到你那里送行去,你倒躲在这儿来了。」秦氏道:「何必拘那
套呢?我临走横竖要去瞧二姨儿三姨儿的。」
尤三姐道:「你这一走,就苦了我们姐儿俩啦,好像没处投奔似的。」秦氏
道:「三姨儿,你往后还愁没处去么?林姑娘二姑娘都在这里,就是鸳鸯姐姐也
是咱们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里孤零零的,要想着你们呢!」又对鸳鸯道:
「咱们只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倒忘了,司里的册子,都点齐在那里,等你回去接
收。
若有漏下的,趁我没走。也好查补。「鸳鸯道:「这个忙什么,我见了警幻
仙姑还要面辞呢。一则我早晚要寻老太太去的,二则我是个绝情的人,怎么管那
痴情司的风情月债?这不是错用了人么?「黛玉道:「你的见解先错了,这个情
字不专在风月上说的,就像你舍命跟着老太太,能说不是痴情么?「迎春道:
「司棋说起鸳鸯姐姐来,真是万分感激,几时见着你她还要多磕几个响头,只论
这件事也就够做痴情司领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满心要做,先要把架
子端足了,你何必学那个坏样呢?「鸳鸯笑道:「你们不是合起挤兑我么?我管
了这件事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迎春、尤三姐并不理会,黛玉听着不由得脸先红了,瞅着鸳鸯道:「你这是
什么话?」一时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绛珠宫开个话别小宴,侍女们
忙着分头预备,待至掌灯,方才入席。大家让秦氏上座,秦氏让了半天,不得已
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鸳鸯以次到坐,黛玉命晴、钏二人也坐了,
因人少并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饮,只举杯相陪。鸳鸯道:「往回上头家宴,
老太太高兴提倡着有多么热闹,今儿倒觉得怪冷清的。」晴雯笑道:「我想起一
个玩意,咱们也热闹热闹。」说着便去取了六颗骰子,又叫侍女取过一个玉碗。
说道:「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请她先掷见红,然后大家再掷,谁跟她点子
对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会。」大家都说有趣。
金钏将骰碗送给秦氏,秦氏举手一掷,刚好得个六红。鸳鸯道:「出手就是
全红,岂是容易得的。应该恭贺一杯。」金钏执壶,将各人门杯斟满,先劝秦氏
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后饮尽,只黛玉勉强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
鸳鸯等又都掷过,有三四红的,有一、二红的。尤三姐道:「这六红本来难赶,
就掷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轮到黛玉,掷下去,坐定了五红,那一颗尚在旋转
未定。晴雯、金钏都在旁喊道:「红红红红!」那骰一转,果然又是六红,众人
依旧恭贺。鸳鸯将黛玉门杯斟满劝饮,黛玉只喝了小半杯,余者晴钏二人分着代
了。随后大家同饮一杯收令。秦氏道:「照此看来我跟林姑娘要先见面的,这起
结两次全红,一定是个佳兆,等我们见面时再喝林姑娘的喜酒吧。」黛玉也自心
喜,却不好意思说得。她本来不胜酒力,此时羞潮晕颊,更显得压倒桃花。少时
席罢,秦氏先起告辞,尤氏姐妹也跟着走了。
黛玉送了她们,仍留迎春、鸳鸯散坐闲谈。黛玉对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阁,
我们走到紫菱洲,对着那荻花菱叶,都觉得分外萧瑟。这两年恐怕更要荒废了。
「迎春道:「那年宝玉还做了一首诗寄给我,可怜我哪里有看诗的分儿,一
接过来连忙掖了起来,若叫她们看见,不知又造什么闲话呢!「鸳鸯道:「提起
那园子来,这两年荒得不成样子。那些老婆子们见神见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
老爷倒信她们那些鬼话,还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说可笑不可笑。「迎春坐近
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
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据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
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哪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
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迎
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口吻,我虽不会作诗,
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
玉道:「我何常不这么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
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她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
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里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
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要切。只看陶源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
遗逸,一个只称晋徵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
下罢了。「又指那杜集说道:「就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么爱
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鸳鸯见她们谈诗插不上嘴,自同晴雯、
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大奶奶说,香菱也要
来呢!又多一个作诗的人。「黛玉道:「她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她磨得够了。
这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
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
「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黛玉
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
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
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
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刺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
「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
松盘桓了一会儿,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
越是峭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桦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船沿上听那风
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等到大家睡下,她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
章,取名曰:「松风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
尤三姐都站在石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从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
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
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车
令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
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大奶奶,总算跟得
值,我就不如她。」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晴雯想安慰
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
强多了。」金钏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
我直不敢近她,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
我们住在这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
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哪里说得着呢?「一面谈笑,已走到绛珠宫
内院,隐隐听得叮噔之声,知黛玉正在抚琴。晴雯要去通报,警幻摇手止住道:
「不要搅她清兴,咱们也好细细领略。「就拉着迎春等在抱厦中坐下,细听房中
尚在和弦调缦,慢慢的弹到琴曲,迎春、鸳鸯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给她
们听着,那琴曲是:临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
感年芳之历渐兮,触我离忧。堂下有松兮,凤舞苍虬。怀彼君子兮,匪春非
秋。
弹到此处,琴声稍歇。警幻道:「这头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弹得何其安雅。」
少时琴声又作,听她弹的是:云淡淡兮清夜寒,步瑶阶兮霜蕙残。虽有瑶阶兮,
岂若故纨。瞻徘回兮,心自叹。
警幻道:「这是第二段了,她近来尘虑渐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
「这都是我们来了,谈起旧事,引出来的。前儿还作了一首落花行呢。」又听弹
的第三段是:搴桂为旗兮,纫蕙为兰。孤性不改兮,悯兹众芳。涛倏下兮苍茫。
长风飒飒兮,状余怀之永伤。
警幻叹道:「潇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见了她近日
养心之效。咱们且听结段如何。」又听是:遥空浩浩兮凉籁沉,寒碧蒙蒙兮珠馆
深。衰肠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复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声渐入幽咽,霎时止住,似听黛玉唤侍女添香,语音中犹含凄哽。晴雯
先进去和黛玉说了,然后请警幻和迎春、鸳鸯一同进内。见黛玉已在外间迎候,
脸上脂粉微褪,似有泪痕。
不知她们相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薛姨妈同居护爱女王夫人垂涕勖孤孙
话说黛玉邀警幻和迎春、鸳鸯同至内室坐定,侍女们送上芳茗。警幻道:
「刚才到此,适闻雅奏,真是阳春绝调。那琴曲未曾听过,可是近来新制么?」
黛玉道:「昨儿晚上,二姐姐他们走后,我独自在松下玩月,意有所感,偶成此
曲。
今儿试着弹弹,不意见笑。「迎春道:「作的好弹的更好。那是无可说的,
只是你的身体近来刚刚好些,不要再惹那些闲愁闲恨。「黛玉道:「我心里想着
的写了出来,倒可以解闷。不然闷在心里,总像有件事情似的。「警幻道:「我
今儿带来一种名茶,请贤妹闲时试品。「说着,便叫跟来侍女取出一个小瓶,递
与黛玉。黛玉接过,看那瓶子是用紫琼做的,玉工雕刻,非常精致,上面粘着鹅
黄凤锦的窄签。正中是」千红一窟「四个篆字,旁边写着放春山遣香洞名产精制。
笑对警幻道:「即此装满,可知名贵。屡次叨赐,何以为酬?我向来胃弱,不大
喝茶的,今儿二姐姐、鸳鸯姐姐都在这儿,大家领略领略吧。
说着,便叫金钏儿去煎茶,侍女们架起小茶铫来,金钏打开紫琼瓶,只取了
一撮放在铫里,已觉清香扑鼻。又去取了李易安归来堂上用过的茶具,等煎好了
一同送上去。黛玉斟了一小杯先送给警幻,以次及迎春、鸳鸯,自己也斟着喝了
两口。细细品来,果然香清味静,迥殊凡茗。迎春、鸳鸯也赞美不绝,警幻道:
「我往常用竹叶上取下来的雪水煎此名茶,再加上梅花瓣、佛手片,那香味还要
好呢。」黛玉道:「我只喝过妙玉的梅花雪水茶,以为风味独绝,未免太陋了。
可惜那妙玉一生讲究品茶,也没领略过这般绝品。「警幻叹道:「贤妹说起
妙玉,令人可叹,她也是这里的人,虽说抗节不活,却因她持佛叛佛,又未免暴
殄天物,还要受些磨折,不然也就要来。「黛玉道:「姐姐,你说那妙玉抗节不
污,难道她还要遭什么劫么?「警幻道:「此时不便说得,贤妹只等着罢咧。
「鸳鸯道:「凡是外面做得太撇清的,内里更靠不住。
我就嫌妙玉那个人太假做那么孤高的样儿,要骗谁呢?「黛玉道:「她那脾
气本来就古怪,也未必全是装出来的。「大家正说得热闹,警幻的侍女来接她回
去。
说是有事,警幻便失去了。迎春、鸳鸯也要走,黛玉道:「你们忙什么的。」
又留住她们,说了一回闲话,迎春要黛玉教她弹琴,叮叮噔噔的弄了半天,才学
会了一小段,直到晚上方散。
作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
府的事了。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又华转述赖大回复的话,赵又华又劝他向彩云、
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
细告诉了平儿。
平儿道:「那赖大钱也够了,儿子又做过官,还有养老的大花园子,不在家
里享福,倒出来再当奴才!不定他安着什么心呢?依我看,你倒得仔细斟酌斟酌
的。不要就回老爷,老爷是没主意的,一答应就说不回来了。赵又华那个主意据
我看也不妥,从前和鸳鸯商量借押老太太的铜锡器,那是轻易用不着的东西,就
是闹穿了也还担得起。大太太还借此要了二百银子去呢!若是偷押了首饰,说不
定太太哪天出门就要用的,万一出了个岔子,丫头们如何担得了这个沉重,连咱
们这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与其偷着摸着的,不如把实话回太太,肯了顶好,不肯
也没什么。」
贾琏道:「你估量着太太能答应么?」平儿道:「那回和尚送玉来,立迫着
要一万银子。太太还说把头面拆变了给他们呢,若是年下真过不去,太太也不能
干瞅着,想来有几分可望,只是谁去呢?」贾琏道:「要么你就和宝二奶奶说说,
请她得空儿回太太。太太许听她的话。」平儿笑道:「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白
说去,你拿什么谢我?」贾琏道:「晚上我就先谢你好不好?」平儿啐了一口道:
「什么时候你还高兴呢!」
夫妇二人正笑着,小丫头进来说道:「林之孝有话回二爷,在外头等着呢。
「贾琏忙即走出,林子孝带笑回道:「二爷大喜,咱们年下有了办法啦。
「贾琏忙问:「有什么办法?
林之孝道:「刚才五营衙门打发差弁,给这里大人请安,说这府里的贼赃在
天津扣下了一起,那边有公事来了。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
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赃物朋分各散。内中有
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
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
每串一百零八粒,原是预备做数珠用的,大的如龙眼核,小的也比绿豆大些,俱
是一律精圆。周四也知此物贵重,唯恐在外露眼,被人侦缉,特地设法将它运到
津沽,另托人拿到各珠宝行议价。不料各行先已奉过地方官的密谕,设词将来人
稳住,一面专人报信。少时捕快来到,人赃现获,一齐解县。县官审过一堂,取
了口供,忙即回明节度使。此时范阳节度使便是曾任西安的云公,他和贾府本有
交情,又见圣眷正隆,岂有不尽力的。当天即用公文行知京营,吩咐签稿并送。
一面由文案缮函告知贾政,毕竟公文迅速,所以京营先接到的。
贾琏闻林之孝回明详情,不胜狂喜,即至内书房面回贾政。贾政也是喜出意
外。次日云节度的私函也到了,那贾政如何函谢云节度及遣抱领取失赃,不必细
叙。不日将珠串领回,只拣最大的一串暂押了三万银子,已经够清付帐目,绰手
有余的了。后来天津府县从获犯口中究出周四踪迹,又将他拿获,依律严处,并
搜得赃物颇多。那赖尚荣枉自设下毒计,要欺占贾府家私,究竟何曾如愿?他本
是浮浪子弟,后来又因越墙调戏妇女,从墙上摔下来跌折左腿,就成残废。可见
恶奴欺主,天道不容,才有此昭昭的报应。
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渐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
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住。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
那日薛姨妈来看宝钗,先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这回可隔得太
久了,什么事这么忙哟?」薛姨妈道:「我惦记着宝丫头,早就要来的,新年上
不舒服好几天,我刚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从香菱过去了,就跟着我,一
出花更离不开啦。幸亏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顺当。蝌儿媳妇见我有年纪,实
在累不动,她才领了过去。这些时孩子跟她也混熟了,我才腾得出身子来。」王
夫人道:「那宝蟾近来还好吧?」薛姨妈道:「她近来还知道安分,不挑三窝四
的,只不会理家。这也怪不得她,那夏家何曾教导过这个呢!」
此时,宝钗听人说姨太太来了,也忙至上房见礼。薛姨妈瞅着宝钗道:「你
月份也这么大了,瞧着倒不大显。」王夫人道:「可不是么,她这衣服还是平常
穿的,我给她放大腰身,新做了两套,还没有穿上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大
喜,我见过多了,是养小子的身子总小,你没见我带宝丫头的时候,才五个月比
人家七八个月的还要足实。」王夫人道:「虽然如此,到了这个月份,也要保重
着点。我叫她没事只管在房里歇着,她哪里肯听呢?」薛姨妈道:「走动走动也
好,走得多,养得快,只留神不要闪着碰着的。」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
量,她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总得有人常在身边照应她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
若家放得下,就搬来和她一起住着,设或三更半夜有个发动,也省得慌张。」薛
姨妈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家里看孩子管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哪里放心
呢?她倒安得贫,耐得富,一步不乱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细心,究竟还是新媳妇,
有许多事摸不着门,还得我替她领略呢。」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这里,
我还有个主意。那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你不是住过的么?此刻还空着,索性把
他们也搬了来,那里通园子的便门开了,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
回去瞧瞧,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好来问你的。」宝钗道:「现在不比以前,一
则园子里荒着,那便门开了,保不住你来我往,多走几趟。万一有事,倒分不清
责任了。二则宝瞻那蹄子又膘又嘴硬,虽说学好,我总信不过她。不要吵闹起来,
叫这边爷们笑话。太太和妈妈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王夫人道:「你这虑得
太宽了,那便门平常关着,有事再开,可有什么妨碍?
再说谁家没有个争鸡鹅斗的。那回凤丫头生日,什么抱二家的,背二家的,
在老太太面前闹得那么大,谁又笑过她们呢?「薛姨妈道:「咱们自己人,谁瞒
得了谁,就是死鬼媳妇的事若不仗着这边爷们,还压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
下颏啦。「又对宝钗道:「既然你太太这样说,就依着她老人家吧,我今儿就住
下了,你打发人去告诉蟠儿、蝌儿,择个日子搬来就是啦。「宝钗答应了,连忙
打发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带同莺儿、秋纹等料理薛妈的床帐被褥,看着她们
铺设,薛姨妈见她走来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你不要张罗我了,万
一闪着了我可担不起,由她们弄去吧。「从此,薛姨妈就在荣府住下,那薛蟠素
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
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及至遇赦赎罪回来。薛姨妈唯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
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子英等一帮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
也不得畅意。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等浪荡子弟寻花纵酒,朝夕追欢,
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
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
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帷用功。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
此也曾校射赌酒,也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义气。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
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绩驰,
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见了那些
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场。贾珍命小厮
们铲去荒榛,坚起射鹄,又添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同时镇国公之孙牛
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
子宁,襄阳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俊、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
贵裔,咸来与会。本家子弟如贾琏、贾璜、贾珩、贾菖、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
有的借此亲近贸珍,却也来了不少。
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肆习。日间轮枝骑射,晚间聚饮而散。贾
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薛蟠
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寻着贾珍,愿来凑趣。
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贾珍自无不允。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
一日,尤氏无事,因素未见过骑射,命小厮们在校场边三间小厅安设竹帘妙
屏,带着偕鸾和丫头们到那里隔屏偷看。只见那校场约有二十来亩,周围遍种垂
杨,一般子弟们各骑骏马,正在绕场试聘。少时会旗高挥,一队骑马的有十数骑
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画的是黄质斑纹的虎头,第一箭专射虎额,二、三箭分射
左右虎目。
尤氏只见那箭从马上似飞雨般发出,射毕各拢马退下。不知那个射中?少时
有一个骑雕鞍菊花青马的,似是冯紫英,督着人在简牌下验看。原来简上都刻着
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验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只有五人,贾
珍有内,这五个重又比较。射那柳树上的叶字,连中的却只有三人,贾珍外是戚
建光、柳芳。
歇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鼓声似怒雷突起,一队十多马风驰电掣的跑去,各自
争先斗捷,箭牌前竖着标旗,眼看那个朱鞍铁青马的先要赶到,却被两匹马,一
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银鞍黄骢,从马后飞赶过去。都比铁青马先到,只是赤骝
稍后,差了半个马头。
尤氏瞧那骑赤骝的正是贾珍,余者都不认识。忙叫丫头悄问跟随的小厮,方
知骑铁青马是的蒋子宁,骑黄骢马的是马尚清。又见贾珍等缓缓回来,校场上摆
起青绿木山,分为数层,高矮不等。一会子,这十多匹马重又飞跑越山而过,有
的蹿不过去;有的过山失势,前蹄双跪;有的穿山太猛,几乎坠鞍。尤氏瞧着替
他们提心,哪知道都是练熟的了,到要紧时各能控纵如意。及至抢到标旗,却是
贾珍第一,马尚清第二,蒋子宁也算到了,却差着一大段。贾珍等下了马,都在
那边柳树下坐着歇息。紧跟着第二队十多匹马又要上来。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凤忽从上房走来悄回道:「西厢里珠大奶奶来了。」只
得进去,和李纨叙谈了一会儿,要拉她出来同看,李纨不肯,方罢。这里一般弟
直演习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厅会饮。席间无非谈论些用兵的韬略,备兵的险要。
薛蟠只跟着喝酒,总插不上嘴。他向来善骑,却因体肥身笨,屡次落后。但
秉性好胜,岂肯甘心输人,随后便另买一匹大马,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寄养在
宁府马号。天一亮就拉到校场,独自来回驰骋。有时遇见贾蓉,笑他道:「薛大
叔,大清早起的骑马往哪里去,还要到苇塘里调情去么?」薛蟠哼了一声,仍旧
骑他的马。贾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见他哥哥朝出夜归,几天见不着一面,疑惑他在外头胡闯。问知每日皆
在东府里练习骑射,方才放心。薛姨妈却不知底细,每回家里人来,问起大爷,
总说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虑。那日专为些事住在家里,候至深夜,薛蟠才
醉醺醺的回来。忙至薛姨妈处请安,说道:「妈今儿回来了。」薛姨妈道:「我
不回来还得了么?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这里被人抬了去还没人知道
呢?我也没见过你种人,三番两次的招事惹祸,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来的,
还不收心学好,教我指望谁呢!」
薛蟠道:「妈别这么说,我若不学好,还不出去呢。妈不信,只问东府里,
我哪天不在那里练弓马。文的我干不来,这不是一条正路么?」薛姨妈道:「那
东府里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明着习箭,暗地聚赌,不为了这个还不会抄家呢!」
薛蟠道:「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从前邢大舅、王仁
那一帮全刷了,我这一阵子何曾摸过色子牌呢!」薛姨妈道:「这在你自己,再
要赌出漏子来,我也管不了。」薛蟠道:「妈只管放心,我将来还要仗着弓马混
一官半职给妈请诰封呢?」薛姨妈道:「只要你不闹乱子,那些荣华富贵我也不
想。」薛蟠又陪着说了一回话,等薛姨妈睡下,方回房去。
次日早起,不敢出门,陪薛姨妈用了早点,又闲话一回,亲自送至荣府。走
过大观园,迎面遇着贾兰,向薛蟠请安道:「薛大叔今天倒有空儿。」薛蟠道:
「我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刚才送我们老太太来的。」又问贾兰:「往哪
里去?」贾兰道:「爷爷叫我呢。」刚说罢各散。
贾兰走进上房,贾政正在炕上坐着看书,王夫人在常坐的躺椅上歪着,忙即
上前请安。贾政道:「我这些时没问你,卷折都写了没有?」贾兰道:「上回爷
爷吩咐了,我自己就定下功课,每天各样都写两三开,只是不见好。」贾政道:
「你估量着半天的工夫,七开半的大卷了,写得下来么?」贾兰道:「每两开也
只写半个时辰,可没试过整本的。」贾政道:「过几天写熟了,也要练习写整本
的,我看你平常写的破体字太多,自己要格外检点,好歹还在其次,有了破体字,
一瞧就瞧出来。加上一个黄签字,就不能往前头摆了。」贾兰连应几声是。
贾政又道:「文章也要多作两篇,熟熟手才好。」贾兰道:「师父定的每三
天作一篇,都请师父看了。」贾政问:「是何题?」贾兰道:「上课是管叔以殷
叛,再上一课是岁寒一章。」贾政道:「上课的题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
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对股首句是武庚又处于不得不叛之势也。两面对
应,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画出来了。作文要如此扣题,方为警策。岁寒一章,是
重然后知三字,若不从此着眼,便是松柏后凋四个字的文章了。你可体会到了么?
「贾兰道:「师父也是如此讲法。「贾政又问:「稿子可在手边?「贾兰道:
「上课的稿子孙儿还带着呢。「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红格纸,呈与贾政。
贾政看那文稿上有许多浓圈密点,知是代儒看过的,便带起花镜从头细看,
觉得从起股起,文气就非常气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
最后两小股,代儒密密夹圈,在格子上批着「目光如炬」四字。那文章是:太白
之仇,岂能并立于高天之下,殷而以殷叛,着周人之曲辞也。设非有助其兴戎,
亦惟是菇痛君亲,效来宾之白马征诛之局,不能求谅于骨肉之间,管叔而以叛书,
姬宗之惭德也。设竟得底子成绩,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干,盅于黄熊。
贾政看了两遍,也觉得很有意思,却嫌他笔锋大利,便对贾兰道:「这两股
你师父以为好,我觉得太露锋芒,场里头倒不合适。况且会试又与乡试风气不同,
乡试还有取才气的,到了会试,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
就知道了。」贾兰答应道:「是。」见贾政无话,正要退下。
又听王夫人唤道:「兰儿。」便走至跟前站住。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
身子也是要紧的。我听说你前儿考首善书院,领卷子回来,一直做到三四更天,
多么累身体哟!以后切记不要煞夜。」贾兰道:「平常总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
点。」王夫人道:「我生的儿女,你大姑妈做了娘娘享尽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
时候就多病,未免娇养点,也是千灾百难的,刚刚娶了亲,中了举人,你二婶子
又有了喜,他又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谁呢?眼下只有指望你了,你爷爷是望
六的人了,家里这个重担子全在你身上,你可要……」说至要字,不由得声酸泪
咽,说不下去。
贾政听了也无限伤感,便独自踱了出去。贾兰心中凄惶,只得勉强忍住,劝
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孙儿是不走的。若说学问,我的经历很浅,但就读书
所得,觉得古人大文章大经济都是从忠孝两字出来的,咱们世禄之家,白白的衣
租食税,若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老爷太太这么爱惜我,期望我成
人,若不替我父亲图个显扬,这孝字何在?亏了忠孝,丢了根本,不但那膏梁文
章白糟踏了,就侥幸得了台阁广誉也等于欺世盗名一流,不足齿数的了。」王夫
人听他话,非常欢喜,拉着贾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总算你老子没白
生了你,以后千万记着,越要好强,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爷爷听不下去,忍着
眼泪出去了,不知多么伤心呢。」贾兰连声答应,回至书房,从此按日用功,写
出卷折,呈给贾政阅看。贾政又替他送给世交老辈,指点了许多楷法。
忙中易过,不觉已到三月初旬,李纨看场期迫近,忙吩咐小厮们取出场具,
亲自检点一番,那号衣号闱油幔卷袋等类有应该修补,有的还要添置,俱料理齐
备。因去年有宝玉闪失之事,到了临场那几日,王夫人要李纨格外担心。那管事
小厮们老成得力的,派他们送去。出场入场、各门各路都分派了,又怕别处小寓
不甚严紧。刚好李祭酒家就住在考场附近,向他商量借了园子里五间大厅,给贾
兰暂住。并托李家帮同接场送场,也算布置周密、无微不至的了。
及至初八日搬移小寓,贾兰先至贾赦、贾政处回明进场,贾赦只说些吉利话,
贾政又仔细嘱咐了一番。回至上房,辞别王夫人、李纨,王夫人也是再三叮嘱,
又想起去年入闱是叔侄二人同去的,如今只剩贾兰一人,不免牵怀落泪。李纨更
拉着贾兰不放,说了这件,又好像忘了那件,絮絮叨叨似要远别的一般。还是贾
政见天色不早,恐有迟误,进来催着走了。
欲知贾兰中与不中?且俟下回分解。
第九回:开吟社探春赏花忤亲庭贾环逃杖
话说贾兰赴试春闱,王夫人、李纨未免悬念。探春因为替王夫人解闷,便向
周琼说明了,回来暂住。此时李纹、李绮虽已许字,但未出阁,李婶娘怕李纨烦
闷,也叫她们姐妹来此作伴。
一时顿觉热闹。探春本爱园居,此来正值春暖花七,韶光绮丽,便回了王夫
人,带同侍书、翠墨和跟来的婆子们,搬至秋爽斋住下。又撺掇李纨和纹、绮姐
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纨久有此意,自然乐从。王夫人因园中久荒,先吩咐贾琏
传知管事们,多派人役打扫房屋,修整花树。有些坍坏破损的都重修了。
只消旬月工夫,便觉气象一新,荒埃尽扫。宝钗又对探春说起替湘云一番打
算,探春与湘云素来相得,也觉得这么安顿最为妥当。趁便和探春商量定了,便
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云丫头寡妇失业的,没有投奔,怪可怜的。咱们平常
白养着许多闲人,她又是在这里住惯了的,难道还多着她么?若来了,只管同在
家里一样,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没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
说得来,太太不用张罗,她只交给四妹妹就得啦。」当下说定了,就告知宝钗,
打发人去接。刚好有南边新来的京官要寻找住宅,湘云把那房子赁给他,那边粗
家具也作了价,只带着衣箱和几只书籍,搬至拢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缕贴
身服侍。白天寻姐妹们谈笑,有时逛逛园景,夜里自去参阅道书,比在家里倒舒
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从王夫人处请安回来,走过沁芳桥畔,见两棵杏花开得似云
蒸霞蔚,许多密蜂围绕着花枝上飞来飞去,嗡嗡不绝。想到唐人「红杏枝头春意
闹」的诗句,这个「闹」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带杏林不知更开得如何繁盛?
便想寻惜春、湘云同去玩赏。又觉得身上微凉,走到岔路,吩咐侍书回去取
衣服,独自向拢翠庵而来。此时庵畔梅林已是绿明青子的时候,净炉清磬,分外
幽静。
探春见门内无人,径自进去。则进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鹦鹉,陡然念了一
句「南无观世音菩萨」,冷不防吓了一跳。笑道:「四姑娘这里连鹦哥都通禅了。
「湘云在惜春屋里坐着,听见了忙迎了出来。说道:「三姐姐真起得早。
「探春道:「你们不是都有早课么?怎么今儿这么清闲?「湘云道:「四妹妹天
没亮就起来,忙了一早起,刚念完了,我可有什么早课呢?说是修道,也不过是
一句话,只算当拢翠庵的香婆罢了。
惜春问道:「大嫂子搬到园子里没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
不闻不问。大嫂子搬来好几天,连纹妹妹绮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云道:
「这都是三姐姐要重兴诗社鬼使神差的把她们都送了来啦。」探春笑道:「我正
为这个来找你们。刚才我瞧见杏花盛开,想和大嫂子商量,开个杏花社,她那里
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们同去看看如何?」惜春道:「去一趟也好,她们来了,
我还没有见着呢。」正说着,侍书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来,探春一面换衣服,说
道:「杏花都开透了,天气还这么凉,也是少有的。」侍书道:「听他们说,前
两天西山还下雪呢!」惜春看她换了衣服,说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这就
去吧。」正要走,湘云忙道:「等我拿件东西带了去。」大家等她,回来却仍旧
空手。探春笑道:「你拿的东西呢?」湘云笑而不答。
一路走着,正值春阴天气,只见远近各处重楼叠榭,夹着许多花树,绿便是
一堆烟柳,淡红淡白发烟似雾的便是一片开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槛藏花,红亭枕
水,处处赏心怡目。将近稻香村,便见前面一带绿畴围绕,高高下下千万枝杏花
通红如火,紧接着土垣茅舍,一带竹篱。门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纨和纹、绮姐
妹,带着丫环们在那里看花。
李纨见了她们三人,笑道:「我算定你们要来,预先在这里迎接。」探春笑
道:「我也是听耳报神报道,大嫂子高兴赏花,来凑趣的。」纹、绮姐妹都和她
们久别初逢,不免寒喧问候。李纹道:「那回在这园子里钓鱼玩,还在眼前似的,
我在家里做的梦一半都在这里。想不到真又来了。」湘云道:「这几年里头不但
三姐姐去过南边,咱们在城里的也没得见面,叫我好想。」李绮道:「真是的,
姐夫的事,我们姐妹总也没得去瞧你。头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来
这里,我妈也不放我们出去应酬,只在家里闷着。」李纹道:「可惜琴姐姐不在
这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李纨道:「我听宝妹妹说,那梅家不久也
要起身来京了。」探春道:「提起钓鱼来,我还想起二哥哥装姜太公的样儿,未
免可笑。那回我们都得了彩头,只他没得着,到底不大好。」大家想起宝玉,各
自叹息了一回。李纹道:「我听说这园子荒废久了,又常闹鬼。到了这儿看看还
没改样,住着也很安顿,可见那些话都靠不住。」惜春道:「那些话本来是造出
来的,倒是荒废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这个样儿。」
李纨又引众人步至花下玩赏。
此时杏花只开了三四成,恰到好处。湘云道:「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
没有那种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还不如杏花呢!那年我从海门路过永
嘉,见着观察使陆公的夫人,她约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单瓣儿,又开透了,
白稀稀的没什么看头。他们说邓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过花多罢了。」李纹道:
「我逛过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双瓣儿,也有砂绿萼,走近了就
闻见一股清香,那品格当然在杏花之上。」湘云道:「杏花也有绿萼的,我叔叔
听太常寺老爷们说起,社稷坛后面有一棵白杏花,开了花就同绿萼梅一样。花了
钱找着老公,去偷看过一趟,果然不错。可惜那地方咱们走不到的。」众人在花
林里徘徊了许久,李纨道:「今儿阴天,春寒很重,你们屋里坐吧。
「湘云等也觉微寒,就一同进屋坐定。素云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着,仍旧
说笑。
探春笑道:「这可该说到正文了,今儿专诚拜谒,请稻香村老农做个社主,
这样好杏花,还不该开个杏花社么?」湘云道:「今年杏花开得比往年都盛,好
像知道我们来了似的,不可辜负了他。」李纨道:「从前做了许多诗,总没咏过
杏花。
唐宋人的诗单咏杏花的也不多,倒是个好题目。就是今儿太仓猝,这里地方
又窄,笔砚也不齐,怎么起诗社呢?「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约,就是今儿吧。
只要说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李纨道:「咱们先点点人数,除我不
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两个妹子,也有五个人,不算很少了。「惜春忙
道:「我是只会看花不会做诗的,不要算上我。「李纨道:「还是照旧推藕榭誉
录监场吧,我另想起一个人来,咱们把邢大妹妹也约了来,好不好呢?
「探春道:「她住得远,今儿来不及了。「李纨道:「你不知道么,姨妈家
又搬到梨香院前边,打这里便过去,很近便的。「湘云道:「蘅芜君是种们社里
的台柱子,岂可短了她。「李纨:「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满心要来,太太也不
许的。
我们把题目送了去,做不做由她吧。「探春忙着打发人去请邢岫烟,一面同
众人回秋爽斋来。
湘云见斋中陈设已备,每人一个檀几,几上各色旧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笔
砚诗笺,位置妥贴。便笑对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么交代的呢?
「原来探春商定在秋爽斋集社,暗地里递个眼色与侍书,令她回来布置。众
人正在说得热闹,哪里理会,当下见湘云笑她,便也笑道:「我们还会做贼呢?
你不信,只问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李纨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话岔她道:「三
妹妹你把题目先议定了,还是稻香村赏杏花,还是专咏红杏?「探春道:「若提
出稻香村来,便要替你们颂圣。兰哥儿不是要曲江簪杏么?那么着倒俗了,还是
专咏红杏的好。「李纨取过一幅砑红窄花笺,写了」赋得红杏「四个字,便要限
韵。探春道:「那回咏红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韵。我看限韵也太拘束,
随各人做去吧。
湘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签洞,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说道:
「我有个玩意儿,这是韵筒,按着诗韵配的签,各人抽着什么签,就用什么韵,
各凭天断。」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刚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这捞什子带了来,
我还当什么要紧的关防匣子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妈来了。众人忙起立招呼,岫烟一一见过,又和纹、绮
姐妹说了一会儿话。李纨先替宝钗拈韵,抄了题目,打发老婆子送去,然后众人
各自抽签定韵。最后是湘云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签的样子,高举频摇,口中念道:
「南无大陈芳国主菩萨,给我一个好签。」少时掉下了一根,湘云拈起看了,向
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该死十三元了!」众人又复大笑。
翠墨点起一要龙涎香来,这才各自凝神构思。探春靠着栏干,看庭外的梧桐,
口中不住吟哦,一时得了六句,先要去写,见湘云坐在树荫下一块太湖石上,手
拈着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叫了两声史妹妹,也没有听见,便回身进屋。就擅
几花笺写了出来。李纨看是:「赋得红杏」拈得东韵。
九万春花占早红,裁成艳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帘雨,散绮香兜牧笛风。
簪向上林吟鬃湿,宴回曲苑醉颜融。
寻芳试过长安陌,十里轻尘一色中。
诗后写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赞赏。探春笑道:「我说不颂圣,还是
颂圣。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预贺兰哥儿的。社主应该特别奖励才是。」李
纨笑道:「你没听见新近一个翰林因为全篇颂圣,倒把馆元丢了么?」此时邢岫
烟正在座上凭几支颐,纹绮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桥畔,看那两棵
杏花,好一会子才回来。陆续吟就,交与惜春,誉在一幅冰纹长笺。第一首就是
探春的,底下依次交卷先后为序,挨次看去,是:「赋得红杏」拈得侵韵。
李绮如烧花义破嫩阴,奉诚园近惬凭临。
汝浓恐被啼鹃染,香暗重教语燕寻。
歌罢楼台春雨湿,酒旗城郭夕阳沉。
倚云此日芳韶好,何况听莺近上林。
「赋得红杏」拈得麻韵。
李纹如向花前见丽华,水边林下亦横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帘贳酒家。
洗淡风光防有雨,堆来春色看成霞。
不须更按燕山曲,自拣繁枝伴绛纱。
「赋得红杏」拈得庚韵。
邢岫烟桃花东园一笑轻,风前斗艳见盈盈。
影扶睛旭分琼苑,颜逐飞霞过赤城。
宝炬烘春花心冁,锦钿沾雨酒微醒。
繁华付与闲莺燕,浓淡看渠总有情。
李纨念一句,称赞一句,众人也都赶来同看。邢岫烟道:「纹妹妹『洗淡风
光,堆来春色』两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写法,真见功力。」探春道:「我倒爱
绮妹妹『妆浓、香暗』两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绮道:「你看邢大姐姐
那首,句句扣题,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邢岫烟正要谦逊几句,
李纨道:「香都点完了,史妹妹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交卷?」探春便拉着邢岫
烟去寻,寻到院外,见湘云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动,只是入定的样子,手中还
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她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别是坐化了吧。」刚好地
下掉了一朵大玉半花,便拾起来向湘云扔去,正打在脸上,不禁嗳哟一声,瞅着
探春、岫烟还在发愣。
探春笑道:「云丫头,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服么?」湘云方才觉悟,说道:
「你们不好好作诗,瞎闹些什么?」探春道:「我们卷都交齐了,单等你呢!你
向来催人的,今儿怎么落在大后头了。」湘云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内,一面想着,
一面写着,众人围绕争着。写的是:裁绮为帷锦作幡,东风昨夜到闲门。
李纨道:「这两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确是杏花。」探春笑道:「她
拿着杏花,捉摸了那么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来,焉得不好呢?」湘云掩着诗
笺道:「你们再打趣我,我就不写了。」李纨忙道:「让她写吧,不要搅乱她的
诗思。」于是众人走开,自去闲谈。等了一会儿,湘云才写完了,又围着来看。
接续写的是: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她独步了。」邢岫
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斧雕痕迹,谁知道她是苦思得来的呢?」纹绮
二人也痛赞了一番。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清社主评定么?」探春便请了李
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必要分给
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
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李绮道:
「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一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邢姐
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评论未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
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播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
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新鲜。见到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
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吧。」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
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时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
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插了些花儿,弄了这么一个。
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
一两件吧。」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湘云道:
「明儿再说吧。」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
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住,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
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玉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
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李纨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
她说得多么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她不是第二个平儿么?只可惜宝二爷没
那福气。」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
奶叫你快回去!还说你这么大了,还这么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莺
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
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
呢。」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那上面写的是:名园清话,独阻芳尘。吟社
重开,欣传盛笺,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尺之总持。韵藻载扬,赓酬有续。溪桃堤
柳,顿洗荒寒。莺榭燕帘,复逢韶丽。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旄。爰感求音,聊
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
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诗,是: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
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她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她
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探春道:「这诗只觉凄婉,却很含蓄,
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李纨道:「话到伤感,也不能怪她,一时有一时的心境,
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探春忙将众人诗稿
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
替惜春预备的疏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
仓促,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
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莱,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
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
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谈,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
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
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哪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
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哪里把贾环看在
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
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
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
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
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
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
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
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她啼哭叫
喊,也没人理会。
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哪!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
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不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
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
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
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
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
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悲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
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
水冲龙王庙的那句俗话,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
处投诉。
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需用,不是空手
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
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代德刚从家塾回来,见
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
殴的情形都说了,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
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及至看到那张
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
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己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
更没有颜面。
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能透彻,不
能动听。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
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
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
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到
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吧,总是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
头当个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
递,听我的信呢。」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
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
子,他又要悔着。
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说道:
「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
呢?
「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
可不要生气。「贾政急问:「何事?「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
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
「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
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
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
呢?我跟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
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
回到:「三爷好几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
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给
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
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
小厮们连连答应:「是!是!」歇了一会儿,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
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
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
委屈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代儒见贾
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
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问他:「何事?」小厮
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彩云早就跟贾环好,
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灭伦之事;恨的
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环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
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她们母女说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应谶盆兰孙登凤沼联辉仙桂妇诞麟儿
话说探春来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她,又道:「眼下老爷因为
这事,气摊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
个说词,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
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
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
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
来,不许出外见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
修积么?」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么说,比我见的
更透澈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
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
个半死,那是正经办法呢?」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
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
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着三不着四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
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么?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遭:
「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
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嬴,还是他侄儿藏媳
妇。那脏唐臭汉什么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
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
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吧。」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
界么?」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着:「就拿环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么大
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适的,弄
回家来了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
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
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
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贾政本
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就将贾环之事气哄哄的又从头
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
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
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
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住。贾政生气道:
「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
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她先听见了,想出
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
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
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
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
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
贾政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说得也不错,只是人家那姑娘尚无下落,就肯白
饶了我么?」探春道:「这个容易,女婿同五营的人都熟识,找营里熟人掏他们
的私窝子,把那姑娘救回来,送还了人家,那家子很穷,顶多再破费几个钱,有
什么事不了,老爷尽管放心。」贾政道:「随你们办去吧,我是要脸面的,不要
弄砸了。」探春领命,当天便回周家去了。过几天回来,禀覆贾政、王夫人,果
然已将此事办妥。
那贾沅见他女儿救了回来,背地里又得了好处,便也无话可说。只贾环闻信
先逃,不知去向。贾政顿足叹恨道:「便宜了这畜生,这一跑还要闹乱子呢!」
究竟不知是那帮孤群狗党,得着信通知他的;还是探春夫妇,背地里放他走
的?
此是疑窦。
转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场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来,又加派了几个得
力家丁到举场去接,都像担着心事,唯恐或有闪失。可巧那天贾兰出场甚早,到
了家里不过未牌时候,王夫人、李纨见了他自是欢喜,问长道短,搬东接西,忙
乱了好一阵。贾兰又去见了贾赦、贾政、拿出场作呈阅。贾政见那文章做得气象
发皇,理法细密。说道:「很有几分可望。」又叫他誊了清稿,送给学里太爷去
看。原来场中首艺,钦命题目是为政一章,于贾兰笔路本近,又受贾政之教,才
敢扬才使气,倒深合了当时的风气。代儒阅过,又浓圈密点,加了批语,着实夸
奖了一番,说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旧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时,王夫人却因贾琏急欲回南,家事乏人照料,正在筹虑。原来凤姐灵柩
那年由贾蓉运回南边安葬,贾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简率。又赶上春令多雨,
坍坏了一大片。贾琏得信,想起凤姐生前好处,便要亲自去修墓。先叫平儿回了
王夫人,这天又亲自至王夫人处商量。
王夫人道:「你们夫妇的情谊去一趟是应该的,只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
家里全亏凤丫头撑着,后来凤丫头没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闹得七零八落,如今可
交给谁呢?我想平儿人还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只可叫她暂管几天,横竖你就
要回来的。」
贾琏道:「平儿的聪明跟着侄儿媳妇脚跟儿走,也还不大离,只是一件,她
虽扶了正,地根儿原是丫头,这些小厮们还辖得住,那管事们大爷大奶奶的谁还
把她看在眼里呢?侄儿记得那年侄儿媳妇病着,请了大嫂子、三妹妹,又添了如
今的宝二奶奶,她们三个人协同照管,倒整顿了好些事。侄儿的意思,留三妹妹
在家里,同着大嫂子辛苦几天,也叫平儿帮着,有什么不接头的问平儿就得了。
等宝二奶奶免了身,满了月,请她一起管着,再放三妹妹家去,太太看这生
意可用得么?「王夫人道:「你想得很不错,不过只有一两个月的事,何必这么
大捣腾呢?「贾琏道:「这也不仅是暂时的事,就是侄儿回来,外头由侄儿对付
着,里头有他们几个人商量着办,太太也省好些心呢。「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
便打发丫头找李纨、探春来商量,一面仍和贾琏说些南边应办之事。一会子,李
纨、探春同至上房,王夫人便说起贾琏不日回南,家里事要她们帮同照管。李纨
道:「我是不大会理家的,从前也只应个名儿,一切事全仗三妹妹、宝妹妹,若
是三妹妹回去,我一个人可办不了。「探春道:「大嫂子说不会理家,我又何曾
会呢?既是没有人,说不得也会可盯着。可是这几天亲家老爷陛见完了就要回任
去,我倒得回去瞧瞧,等他老人家走了,我就多住住也没有什么。「王夫人道:
「就是这么着吧,琏儿你迟几天再走。「贾琏道:「侄儿走的前头也还得料理料
理,太太先和老爷说定了,侄儿再请求吧。「说罢先自退下。
次日,便至东府去寻贾蓉,详问墓道方向,及墓佃姓名住址,并接洽南中家
事。回到家里,刚好小厮送上京报,见本日有一道旨意,周琼加给尚书职衔,统
率所部移镇长江。心想:「这一来,探春也许还要回南,家里事可怎么办?又不
便写信去问探春。」过了十来天,探春居然从周家搬来。原来周琼奉旨调任,因
要调动军队,带同探春姑爷回去料理,俟到新任布置妥了,再打发他来京考荫。
知贾府要探春暂时管家,留其在京等候,从此便暂在大观园住下。贾琏将家事接
洽一番,就拣定日期,起程回南去了。
那日,王夫人叫探春和李纨、平儿都到上房,吩咐了一番,探春等又至宝钗
房里仔细商量,决定仍由园门外议事厅内办事,即时传下话去,将那几间厅房先
打扫收拾出来,每日上午三人会齐了,都到那里料理家务,过晌午放散。
探春起得最早,一日,在秋爽斋梳洗完了,看了一回海棠,方至王夫人处请
早安。正碰着平儿同陪王夫人说些闲话,听那自鸣钟报了辰正,便约平儿同往议
事厅。此时睛晕送暧,花影满帘,二人谈了很久,只不见发李纨来到。探春道:
「大嫂子往天也是来得很早的,别有什么不舒服吧?」平儿道:「昨晚上,我还
瞧见她好好的,也许是今儿发榜,她心里有事,顾不得来了。」
正说着话,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家人媳妇们都来回事。一件、
一件的回着,先是锦乡候、临安伯家里的生日礼,又是治国公诰命亡故,应致祭
幛尊仪。又是周姨娘的兄弟周德顺成亲,查例赏给银两。又是郑好时媳妇请领巾
外各院凉棚工价。又得各座落添补竹帘银两。又是各房来支月钱。平儿把旧帐底
子都查出来,给探春看过,核对了,方才发给对牌。
林之考家的又回道:「从前园子里原有小厨房,自从奶奶姑娘们都搬出来,
就把小厨房裁了。如今又都搬到园子里住着,又在这里办事,大厨房里来回送饭,
保不定时候大了,饭菜都是冷的。奴才想还是把小厨房再整起来,那里一切家俱
都现成的,并不费事。」探春问道:「从前有小厨房的时候,各位奶奶姑娘大厨
房的伙食还照旧开支么?」平儿道:「原是照旧开支的,那回我们奶奶看账,挑
了出来,从那月起就栽了。」探春道:「既如此,我们把大厨房伙食拨了过来,
归小厨房办,也无须另添动用。只有一件难处,如今园子里住的人少了,没什么
出息,谁肯白贴呢?」平儿道:「从前管小厨房的柳嫂子正穷着,五儿打发出去
也没配人,娘儿俩靠着针线活计度日,若找她,没有不来的。再找三两个婆子做
帮手也尽够了。」探春道:「平嫂子,你先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再说吧。」
林子孝家的退去,忽听得一片喧嚷,探春忙问:「何事?」婆子出去看了一
回,道:「是报喜的,兰哥儿中了第四十五名。」探春、平儿皆喜,连忙吩咐预
备赏封。又同至上房,向王夫人道喜。恰好李纨也在那里,又都向李纨称贺。探
春道:「大嫂子如今是老封群了,这真是替大哥哥顶门壮户,也不枉你一番苦节。
「平儿道:「兰哥儿自小就喜欢念书,在老太太眼里,也要偷着去摸摸书本。
我们都说他要大发达的,果然不错。「李纨喜极,却暗自含泪。王夫人也想起贾
珠,不禁伤感。又想:「若宝玉在这里,今年又一同中了,我们不知多么乐呢!
「想着频频弹泪。
一时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听见喜信,齐来道喜。大家一片欢声,
才把王夫人想宝玉的心事岔断。坐了一会儿,邢夫人、尤氏婆媳也来了,正和王
夫人说得热闹。探春、惜春、湘云、岫烟等便抽空来看宝钗,其实宝钗月份已足,
旦夕临盆。王夫人不许她出房,只由薛姨妈看着,莺儿、秋纹等照料起居,并预
备应用物件。闻得兰哥儿中了,也是暗中悲伤,刚好众姐妹走进,宝钗欲起立招
呼,秋纹连忙上前扶住。
湘云笑道:「宝姐姐,你这么大肚子弥勒佛,动也动不得,还要鼓兴做诗,
真算亏你。」宝钗道:「我关在房里,实在闷得慌,借此解闷,哪里是高兴呢。
「探春道:「你看那天的社作,到底哪一首好点?「宝钗道:「当然是后来
居上,不知跟你们的眼光对不对?「惜春道:「若说后来居上,你那首倒是最后
到的。
「宝钗道:「若算上我,又不是这么说了。我看云儿那首真是神来之笔,不
知她怎么想出来的?「探春笑道:「你没瞧见那天的云儿呢,拿着一枝花,坐在
太湖石上,眼也直啦,手脚也不会动啦,连叫她多少声也没吭气,我怕她就此坐
化了呢!幸亏打了她一下,她还会嗳哟,不然我就要哭出来了。「说得众人都笑
了,大家怕宝钗感触,都不提贾兰得中之事。
邢岫烟自在里屋见薛姨妈,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等岫烟出来,又说了
一回闲话,方才各散。那天夜里宝钗似睡非睡,朦胧中见观世音菩萨头戴青兜,
身穿绣竹白衣,抱着一个孩子递与她,说道:「此子好生看着,将来兰桂齐芳,
荣福无量。」宝钗接过,见那孩子似粉装玉琢,甚为可爱。一时醒了,便觉腹痛。
秋纹忙将薛姨妈请起,那收生的王姥姥这两天都留在下房住着,也赶忙响来。
王夫人听见也来了,且喜达生顺遂,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生下一个
哥儿,老远的就听见啼声。王姥姥向太太、姨太太道喜,说许多好话,算来正是
丑日寅时。宝钗喝了人参汤,神魂稍定,方将梦境仔细说了,只兰桂二字记忆不
真,似乎又是兰惠。王夫人听了更喜,忙打发玉钏儿告知贾政。
贾政正在周姨娘房中说话,闻知非常欢喜,便按着草字辈取名贾蕙,字曰桂
仙。那贾兰泥金报捷之日,即是贵蕙玉麟诞降之辰,也算巧了。一班和贾府向有
世交的王公侯伯。以及近亲密威,如史、邢、王、薛诸家,闻说贾政的孙子中了
进士,同日又添个孙子,都忙着道贺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因孝服未满,并不开
筵受贺,只王夫人借着蕙哥儿洗三那日,在贾母常时高宴的内客厅里开个小小的
家宴,探春、惜春、平儿、湘云、岫烟、李纹、李绮是日都打扮了。先至王夫人
处道喜,又到产房里向宝钗及薛姨妈道喜,姨妈正抱着哥儿,大家看了一回,都
道:「他那神气活脱就是宝二爷的影子。」
那哥儿也睁着小眼,四处瞧看。薛姨妈提起宝钗的梦来,众人都觉稀奇。湘
云笑道:「宝姐姐,你那杏花诗『明日来看绿叶新』这就是绿荫青子了,我常说
你的行事待人必有后福,你总不信,转眼哥儿大啦,同他哥哥似的中了举,中了
进士,不就是后福么?」宝钗道:「这点点小血泡儿,知道他大了怎么样呢?」
惜春道:「菩萨预言的,岂可不信。」探春道:「说起来也快,兰小子头两年还
是孩子气,我看见他跳进跳出手里拉着小弓射家雀儿呢!如今可不是功名成就了
么?」邢岫烟道:「世间早达的多着呢,就是琴妹妹的公公梅翰林也是十四岁中
举,十七岁中进士,升到了侍读,因为告终养耽误了,不然早就上去啦。」平儿
叫小丫头拿过来一罐桂元膏,说道:「产后吃这个最相宜,又好吃,又保养身体。
宝二奶奶,你尝尝试试。」探春笑道:「这倒像二哥哥说的,那王道士传的治伤
的方子,就是冰糖蒸鸭梨一味,又甜又好吃。吃一辈子也不赚多。」大家正笑着,
尤氏婆媳也来和宝钗道喜,掏出一颗小金印,一座白玉小寿星,说道:「这是一
点小意思,哥儿早早的做了官,抓了印靶子,活的比老寿星还长。
「宝钗接过,叫奶子:「抱过哥儿来,谢谢大妈,但愿将来都如大妈的金口。
「秋纹进来说道:「大太太来了,太太请奶奶姑娘们上房坐呢。
众人便一同出去,见邢夫人带着嫣红已款步进房,先向王夫人道喜,和众人
也都见过,王夫人让邢夫人坐炕,尤氏见李纨在这里,笑着拉她的手,说道:
「珠大嫂子,我真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当上了老太太,记得娶你的时候我也在这儿,
大家说老太太福气大了,老太太还说笑话,要等着珠儿媳妇做了老太太,我才走
呢,如今你做了老太太,可惜只差了两年,老太太赶不上了。」李纨笑道:「我
哪里有你那样现成的福气,早就当上老太太啦!」尤氏笑道:「那银子科的进士,
花钱捐来的算得什么呢?」王夫人道:「老太太虽然归西去了,我们大家还靠着
她老人家的福气呢!」邢夫人见了尤氏,便问道:「你琮兄弟可常在东府里,他
的弓马学得上么?
「尤氏道:「我听他大哥哥说,琮兄弟天天来的,鞍马很稳,马射也跟上了。
「邢夫人道:「工夫好歹还在其次,我只怕他借名去习弓马,不定跟环小子往哪
里瞎跑去呢。「王夫人道:「哪里都像环儿呢,若不是那黑心的娘也不会养出这
孽处来的。「尤氏见着平儿,又想起凤姐来,笑向平儿道:「你如今也是二奶奶
了,我回来还要打搅你去。「平儿道:「如今没有我们奶奶了,奶奶还肯到我们
那屋去么?那真是太阳接西边出来了!「尤氏又道:「我听你二爷回南去,眼下
到了没有?「平儿道:「前五天才由运河走的,若没阻滞,许过了德州啦,也还
没有来信呢。「王夫人、李纨请她们到厅上去坐,虽然不举乐不唱戏,却传了一
班女先儿在那里说书。转过那院便听得弦索角鼓之声,厅上本族各房堂客,已到
了不少。见了王夫人和李纨一一见礼道贺,花团锦簇,挤满了一屋子,也分不清
谁是谁。只贾璇之妹喜鸾、贾环之妹四姐儿,那年贾母八旬大庆会在园子里住了
两天,和探春等熟识,便一起坐下。王夫人又请薛姨妈出来,坐了首席。然后吴
新登、林之孝等,带领众家人,至厅叩头行礼。又是各家下房媳妇,各房丫头,
都来叩头。
闹了许多时方毕。王夫人归座,这才开宴。
女先儿上来叩喜,请太太姨太太各位姑奶姑娘们点唱。薛姨妈道:「这都是
听熟了的,怪烦的,你拣那新鲜有趣的说吧。」女先儿陪笑道:「新近出了一部
书,叫做《双诰圆》,是唐朝张兰的故事。」王夫人道:「你把书中情节先说个
大概,给姨太太听听。」女先儿笑道:「这张兰早年失怙,亏得他母亲抚养成人,
做到状元宰相。他叔伯兄弟张桂也是孤子,张兰供给他念书,也中了第,这还不
奇,直到后来他两个做了左右丞相,对秉朝纲,那时两位太夫人尚在,皇上敬他
孝友之家,都给封诰旌表,还给他一方匾额,是『兰桂齐芳』四个大字,这就是
《双诰圆》的一段佳话。」薛姨妈听到「兰桂芬芳」四字,笑对王夫人道:「原
来这四个字也出在书上,你说可巧不可巧呢?」王夫人听了,也自合意。便道:
「你就说这个吧。」女先儿下来,即时按弦应节,从头说起。
探春听到书中情节,笑对李纨道:「这段简直如同替你们编的一样,可也奇
怪,那『兰桂齐芳』四个字咱们又没说出去,她如何会知道呢?」湘云道:「古
来说书,咱们没见过的也多得很,这也断不定是编的。可是在今儿说,总算凑巧
了。」喜鸾道:「我听说从先老太太过元宵节他们说的书,还有王熙凤呢。难道
也是编出来,踉当家奶奶打趣不成?」湘云道:「后来凤姐姐到庙里去求签,签
上还说着王熙凤衣锦还乡。那是刻板的,谁编得了呢?咱们别瞎批评了。」此书
说完,又说了一本《诸葛亮大破曹营》,直说到曹操割了胡须,落荒而走,大家
听得都笑了。湘云道:「曹孟德做了一世的奸雄,也有倒霉的时候!」
喜鸾道:「若是昭烈始终依着孔明之计,联吴伐魏,就许把曹贼打平了呢?」
探春道:「历来论史的都骂操莽,依我说,曹操还是好的,他始终只做到汉丞相,
倒是儿子篡位,把他贴在里头。后来那些奸臣被儿子迫他篡位,又做不成皇帝,
那才是笑话呢!」接着又听了几段,直到开了晚席,方才歇息。
过几天贾兰又要赴中和殿覆试,殿廷严密,不比考场拥挤,王夫人,李纨等
自可放心。此时吴巡抚内转了吏部侍郎,奉旨点派阅卷,见贾兰这本卷子经伦纬
史,典裁渊雅,足为全场之冠,便取列第一。及到揭榜,方知是贾政的长孙。他
和贾政的交情素厚,又动了爱才之念,有意成全贾兰一个鼎甲。那天从内廷下来,
不回住宅,即赴荣府拜见贾政。说起贾兰文章,大为夸奖,又说道:「场中一见
此作,倜傥不群,便料定是名下英彦。今知出自文孙,见家学渊源。兄弟看卷中
写作不但有扛鼎之望,将来必要大成的。」贾政只有谦逊,吴侍郎倒要看贾兰的
卷头。
原来那时风气,新贵殿试以前,都要领做对策前几行的空话,拿大卷写了,
凡是朝贵中有交情可望阅卷的,都预先送去,名为卷头,如同关节,贾府勋旧人
家,交遍公卿,只因贾政素来走四方步的,一处都不曾送得。此刻吴侍郎说起卷
头,贾政不便峻拒,只说小孙出门投竭,改日再令登堂。吴侍郎便走了。到得贾
兰回来,贾政告诉他吴侍郎一番说话,又正色说道:「殿试只争前三名是很不容
易的,咱们世禄之家应该让与寒俊才是。你只到吴老师那里拜谢,那卷头不必送
了。」贾兰遵命。
紧接着便是殿试,吴侍郎又派了读卷大臣,那头一个读卷孙太博是吴侍郎的
老师,定到前十名,都和他商量。吴侍郎要寻贾兰的卷子,总信不准,好容易看
到了卷,笔迹有些相似,便荐与孙太傅,列在第一本进呈。等到小傅胪那一天,
唱出一甲一名却另是一个姓王的。直到二甲前头才见贾兰的名字,吴侍郎非常叹
惜。
又接着朝考,贾兰也填在一等十几名上,引见下来,点了翰林院庶吉士。贾
政领他到宗祠拜祖先,自有贾珍、贾蓉等接待道贺。贾政道:「兰儿的笔下承平,
实做个词臣还可勉强。此时却嫌他空疏无用,倒不如你们学习弓马的可以替国家
出力。」又对贾兰道:「你这回没得着鼎甲,看着似乎可惜,要知道咱们家自从
荣宁两公以下都是讲究要守分吃亏的,到后来又何尝不如人呢?就是你少年侥幸,
不靠着祖功宗德,哪能如此便宜,要自己知道愧励才是。」贾兰忙答应:「是!
是!」贾政又带他去谢代儒。代儒一生蹭蹬,居然有个学生点了词林,比贾
政还要欢喜,说了许多好话。
贾兰回至荣府,又重新拜见尊长,自各有一番喜勉。李纨想起从前千辛万苦
才有今日,又想起贾珠未见儿子成名,不觉泪如雨下。对贾兰道:「你如今总算
科名到手,可知道你母亲赔了多少心血在里头,也不是容易来的。你进家学的时
候只同环三叔在一起,如今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便有天渊之别。人生一世
步步都有歧途,别以为得了科名,那进士翰林也尽有潦倒一辈子的。就看东府里
大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怎弄得道不道俗不俗,一无结果呢?你要想做何等人物,
从今日起就要立定脚跟,竖起脊梁往前奔去。若以为侥幸寸进,便志得意满,那
可没有指望了。」贾兰句句答应着。
娘儿俩正在说话,碧月回道:「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来了,」李纨连忙请进,
贾兰向探春、湘云磕了头,先自退出。这里探春坐定,对李纨道:「我今儿不是
白来的,要跟大嫂子说一件事,说成了还要吃你的喜酒呢。」湘云道:「她说她
的,我还要说我的呢?」欲知她们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